===長傳達陣 Hail Mary pass CH44===

大衛對著無線電吩咐幾句，車隊啟程。他的聲音飄散在黃沙之中，卻在克拉克的腦中盤旋不去。克拉克跟著幾個士兵塞在悍馬車後方，領頭的大衛站到了加特林機槍後，眼睛掃視著四面八方，緊盯車外每個動靜。似乎是為了放鬆神經，大衛向克拉克發問：「克拉克，為什麼要來安地亞？」克拉克答的很迅速：「來採訪啊！」

 

大衛搖搖頭，這種膚淺的回答他不想聽。「娛樂我一下！我得保持六個小時的高度清醒！」

 

克拉克說：「使命感的召喚？相信自己能夠創造點不同的價值。或許認真當個記者，讓世界看見安地亞的苦難？」

 

大衛哼了一聲：「果然是個傻子。」然後大衛安靜了一會，開口說：「你知道我是美國人嗎？你退役之前我去看過你的球賽，你簡直……不可思議。」

 

「阿波羅的外號取的很好，你在球場上，像是神靈天降。因為意外退役，我覺得很可惜，大家都覺得很可惜……但是你來安地亞，怎麼說呢？很好！很好！」

 

「以後誰說你當記者是人生低潮，生命走下坡。我揍出他一嘴牙。網路上那些人我揍不到，酒吧裡面我聽到一個揍一個！」

 

克拉克聽懂了大衛的示好與鼓勵，爽朗的笑開。「謝謝！但是現在大家都說我是衝第一線跑新聞，企圖證明自己的傻子。」

 

大衛突然顯得很興奮：「對！你他媽的遇到外星人！」

 

「嗯……嚴格來說只遇到一艘來路不明的飛船。」克拉克心想，這個回答不算說謊。

 

「還是超屌的，操，你的人生都超屌的！」

 

「你們是維和部隊的軍人，你們都是真正的英雄。我相信你的人生經驗也超……屌。」汙言穢語不符和克拉克的習慣，但他還是努力的融入語境。

 

「英雄個屁！以前我相信維和部隊是為正義而戰，這些年我開始懷疑了。上面的人拖拖拉拉，你投票同意，我投票否決。每一次的行動我都只看到各國的博弈，拖拖拉拉，正義都死透了。媽的，上戰場久了，都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些什麼。」

 

「噢！你不該跟我談這個。」克拉克故意誇大的慘叫一聲。「關於戰場上該如何思考，什麼是正義，什麼是信仰……這種事情你要問拉齊。我才來安地亞一個月，就快要不相信正義了。拉齊來了很多年，拉齊堅持了下去。」

 

大衛說：「我沒辦法跟拉齊聊這些。他都跟我聊些神神鬼鬼的東西。我是傳統美國人，土生土長紅脖子，我沒辦法信仰他的天上酋長。」

 

「但是你相信外星人？」克拉克覺得這邏輯有點不可思議，讓他非得搔一搔腦袋不可。所以克拉克拿下不舒服的鋼盔，抓弄著自己的一頭亂髮。大衛瞪了他一眼，克拉克只能不情願的戴回鋼盔。無視安全規範又被發現，這讓克拉克有點不好意思。他不敢說話，默默打著稿子。

 

「唸稿子給我聽？最好有趣一點！太無聊害我睡著，機槍就沒人管了！」大衛這句話半真半假，但是克拉克懂。平靜時的戰場，有時意外的催眠。克拉克理解原因：身處戰場的「人」都沒有完全活在戰場上，反而都活在心裡的某個角落，用記憶抵抗著戰場的真實。人人活在家鄉的某個酒吧或者某座白牆的小屋。所以發生在周遭的一切都跟自己保持了距離，四周的音量都像是被調小了，景物都模糊了。一切緩慢到凝滯，緩慢到迷濛而恍惚。抽離感讓人昏昏欲睡。

 

同一時間，停火不代表可以鬆懈。不能放鬆又無事發生的警戒同樣讓人想睡。太多想睡的理由了。所以戰場上人人聊天，要不是講著垃圾無比的低俗笑話，就是長篇大論的聊人生。因為你必須維持清醒，跟白日夢保持安全距離。

 

克拉克開始一邊打稿一邊唸。他唸的是要發往星球日報的正式稿件，才唸了七八句，大衛就大喊：「無聊！想睡！換一個報導！」車上幾個士兵敲打著座椅躁動，就連原本安靜開車的士兵都往後撞了撞椅背，對克拉克太過正式又催眠的稿件表達不滿。

 

克拉克嘆了一口氣說：「社群新聞會比較有趣，比較醒腦一點。這是我等下要發的社群新聞。雖然發出去之後總編可能會掐死我……他會對我說不該指責讀者……」克拉克清了清嗓子，開始唸：「越戰中的那張著火女孩的照片改變了戰爭，但是身在安地亞一個月，我已經看過不只一個男孩女孩身上著火。」

 

「唸新聞系的時候，我們相信一張標誌性的，象徵煉獄的照片可以喚醒人們的良知。現在我知道人們的良知會麻痺。」

 

「但事實是：『世界對於苦難的觀感正在改變。』」

 

「以前得知不幸的消息，人們會心想：『世界某處發生了糟糕的事情，我們需要伸出援手』現在糟糕的消息太多了，大家麻痺了。變成『世界某處發生了糟糕的事情。喔，真是太糟糕了！我們不需要這麼多負能量。』然後讀者滑開這個新聞，吃著混和了奇亞籽、藜麥、酪梨的能量早餐，轉往娛樂版。千里之外的苦難與他們無關。」

 

「媽的有夠沉重！」大衛罵了一句：「太沉重了！爛文！」

 

「都戰爭新聞了怎麼可能不沉重？」克拉克反駁。

 

大衛吼了回來：「你的社群新聞就這麼沉重？不能發發貓狗新聞緩和一下氣氛？」原本靜靜開車的約翰突然發聲：「炸爛的房子裡面一隻滿身磚灰的狗，孤零零舔著死掉主人的手。這種照片，能當貓狗趣聞發嗎？發了更他媽的沉重好嗎？」

 

大衛爆笑：「幹！你說的對，超沉重的。」然後一車都笑了。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因沉重而笑，卻還是笑成了一團。在各式各樣的嘻笑聲中，克拉克緩慢的打著稿子。他覺得有趣，跟整車士兵首次交談的一小時內。自己已經融入環境，可以毫無界線的嬉笑怒罵，彷彿天生就是其中一員。克拉克仔細一想，自己確實善於融入群體。因為他始終都在隱藏自己，一生都嘗試活的跟地球人一樣。

 

思緒至此，克拉克突然拿出手機編輯了一封郵件：你知道嗎？我愛你。在你面前，我覺得我可以做自己。不必勉強自己融入環境，或者假扮他人。其實我想跟你展露全部的自己，關於我是誰，我的秘密，我的恐懼。我是另一個星球的末裔，我是……然後克拉克停了下來，一個字一個字的按著倒退鍵刪掉。

 

有些話，他想當面說。

 

但是他還是發了這封郵件，保留了信件開頭的第一句：「你知道嗎？我愛你。」太多話想說，反而不知道如何傾訴。千言萬語，最後會變成一句我愛你。或許克拉克還不知道自己身在這個星球的定位，但他知道自己在另一個人身邊的位置。這讓他感到安心，總覺得宇宙之中，終有他的容身之所。

 

「嘿！大記者！你將來會出書嗎？」大衛的話語把克拉克拉回了現實。

 

「出書的話把我們都寫帥一點！雞雞寫長一點！」車上的士兵大罵：「幹！他為什麼要寫你的雞雞啦！」

 

「重點是書名，書名要帥一點！」士兵們七嘴八舌的出著主意。「戰爭回憶錄聽了就很想睡。你寫的書一定有機會拍電影！拍個超屌的電影！」

 

克拉克想了一下，潤了潤嘴唇才說：「正義與屍骨—我在戰地醫院的日子。聽起來怎樣？」

 

「幹！還不錯。」士兵們開始鼓譟。「宣傳廣告咧？那種低沉的旁白你要說什麼？」

 

克拉克為了配合氣氛，特別拉低了音量：「我在尋找我的正義，我的信仰，我看待世界的方式。所以我朝危險走去，我朝戰爭與屍骨走去。」

 

「有感覺！有感覺！有電影的感覺！」「要找名人來演我嗎？」「你他媽只有龍套的命啦！」嬉笑中，沒有人把克拉克說的話當真。不管是使命感的召喚？還是正義的追尋，聽起來都過分高尚到不真實。

 

不真實，卻是事實。

 

克拉克來到戰場的目的不只為了終止戰爭，更為了尋找他的處世之道。沐浴在黃太陽的光輝之中，等同現世神靈的氪星之子，必須想通力量該如何運用，必須找到他的正義之路，必須學習怎麼做一個超人之人。

未完待續
TBC

*紅脖子(Redneck)：原本是北方美國人對南方美國人的蔑稱。指對方思想頑固，低教育程度，大老粗等等。現在逐漸有人會自稱紅脖子，某種程度上語境逐漸轉變為典型南方美國人的象徵。

*談到新聞照片的那段，建議大家可以看看”改變世界的照片”。之前有過一系列的”具有影響力”的得獎新聞照片展覽，現在網路上應該還可以看到展覽照片的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