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在生命幾乎亙古久遠的惡魔眼中，萬事萬物的起落，不過一場縮時攝影。

 

紐約的天際線從清清淡淡，到高樓聚集，參天林立。巴別塔的崩毀，並沒有遏止人類攀天的野心。人類朝天伸手，持續努力。通天之塔算什麼呢？他們甚至發射火箭，登月追星。

 

葛雷夫看著高樓在人類的合作中築起，在人類的爭執中遭到撞擊，在人們的哭叫中崩毀倒地。駛往高塔的飛機，彷彿飛墜的天火流星。人類可以挑戰天際線，挑戰信仰，挑戰神靈。結果繞來繞去，高塔又毀於人類之間的隔閡，毀於人類自身。

 

所以葛雷夫特別喜歡看著紐約天際線的起起落落，彷彿看著歷史與信仰本身。

 

至少，葛雷夫是這樣向其他惡魔解釋。

 

解釋他為何不挪動地盤，解釋他為何鮮少離開。因為惡魔通常善變又缺乏耐心，對一座城市的持久熱愛實在罕見又奇怪。但是葛雷夫總會反駁說：「不到一百年，算什麼長久熱愛？」

 

但葛雷夫知道，他在新晉惡魔眼中逐漸變得古怪。不只是守城不離的行為顯得葛雷夫神秘，他對老舊軀殼的珍惜也十分不尋常。

 

軀殼就只是軀殼。

 

更換軀殼是惡魔喜新厭舊之下的常態。新時代的惡魔換身體的速度甚至趕上了換衣服腳步。甚至有惡魔戲稱：「這是專屬惡魔的『快時尚』。」

 

葛雷夫這些年都未曾更換軀殼。不是說他的軀殼不堪使用，或者不再流行。不少惡魔誇獎葛雷夫選擇了一具經得起考驗的軀殼。不管在哪個時代，都像是從電影裡走出的大明星，自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的氣派。

 

粗曠的長眉，搭配堅毅而鋒銳的骨架。臉孔雖散發著法外之徒的殺氣，但他的深褐大眼看上去總是溫柔深情，在光下散射著透光威士忌的色澤。

 

彷彿他雙眼所及，都是在收藏回憶，凝結時光如琥珀。

 

因為這具軀殼很美，所以葛雷夫藉此說服了其他人，沒有更換身體的必要性。他願意為一張俊美的臉孔負擔製造新身分的麻煩與困擾。

 

實際上，葛雷夫知道這些都是謊言。

 

只因為魁登斯在這個世界上幾乎什麼都沒有留下，葛雷夫才企圖用各式各樣的方式留下他與男孩的回憶。留在紐約，留下軀殼，甚至將自己現在的名字更換成魁登斯˙葛雷夫。一個充滿諧音歧異，意涵結合了信任與墳墓的可笑名字。

 

但是他喜歡每天有人朝著他叫喚：「魁登斯」

 

彷彿魁登斯就站在自己身後，旁人只是隔著葛雷夫叫喚魁登斯的名字。彷彿自己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男孩的笑容。

 

葛雷夫所熱愛的諷刺性，最後都回歸到了自己身上。在愛情發生的當下他後知後覺，來不及用心，來不及珍惜。等到愛情離開之後，他盡一切努力留住愛情來過的記憶。

 

他守著紐約，守著這副軀殼，守著時間前進的指針。都只為了他所愛的人。

 

唯一時常變動的東西，反而是職業。現在的葛雷夫是一名優游於華爾街的投資人。他覺得人類真是太有趣了，竟然給予一群毫無產出能力，只是玩弄數字遊戲的人如此鉅額高薪。

 

更有趣的是，葛雷夫這些年都在扮演一個天使投資人的角色。多麼的好笑，這個職稱真有「天使」二字。他以天使投資人的身分帶著大量的財富現身，給予創業輔助的承諾，讓人們交付信任，委以夢想。接著在金錢的漩渦中玩弄慾望。

 

俯身在人們耳邊低語，給予狀似誠摯的建議：

 

「你應該跟你的創業夥伴分開。他是個好朋友，但不是個好商人。」

 

「你應該跟你的妻子分手。這不是拋棄，你給她很多很多的錢怎麼會是拋棄？她是工程師的好妻子，卻不會是成功商人的賢內助。」

 

人們墮落之後，還會感謝葛雷夫。稱讚他這個天使投資人，真的彷彿天使一般。

 

葛雷夫愛死了這個諷刺。在華爾街，不管你做出多麼下三濫的事情，甚至徹底搞砸他們的人生，只要幫他們賺到錢，你就是個天使。

 

今天葛雷夫剛剛結束了一場商業餐會，握了幾次手，交換幾個上億元的承諾。他在漫步在這些人的精神宅邸之中，毫無禁制，如入無人之境。他確信了一個夥伴會背叛另一個夥伴。看見了某人的妻子在餐桌下褪去名貴的紅底高跟鞋，長腿輕撩自己先生秘書的胯下，滿腦子都是兩人上次翻雲覆雨的畫面。

 

葛雷夫覺得這些人類一個個站在懸崖邊，接二連三的往深淵跳下。惡魔連推一把都不必，簡直沒有出場的必要。他幾乎懷疑，會不會在某一天惡魔已不想跟天堂爭奪靈魂，而是跟天使討價還價：「這個靈魂沒有很壞，你們拿去。地獄客滿。」

 

離開餐會後，葛雷夫隨意的在紐約街頭漫步，自然而然地往人群匯集的地方走去。人多的地方。慾念也多。惡魔喜歡身處在慾望的流動之中。葛雷夫站在熙來攘往的時代廣場上，自在的放空。

 

突然，他聽見有人高喊「葛雷夫！帕西瓦˙葛雷夫！」

 

他現在已經不叫帕西瓦˙葛雷夫了，但他始終牢記這個名字。因為千百年來，對他唯一重要的人，是這樣叫喚他的名字。所以千百年來，這才是唯一重要的名字。

 

葛雷夫因為這聲呼喊而回頭，然後他看見了世界末日。

 

最最美好的世界末日。

 

葛雷夫確信自己沒有錯認，所以他發足狂奔，衝向末日時才能相見的那張臉。再也沒有什麼漫長的等待，少年就站在廣場的另一端，朝他笑的眉眼彎彎。

 

蠻橫衝過人群，葛雷夫毫不考慮的將魁登斯狠狠抱緊，徹底忽視聖潔之火將如何灼燒惡魔的皮膚。除了擁抱他的男孩，該死的他什麼都不在乎。擁抱的力道之大，抱，超出任何久別重逢該有的力度，讓過路人為之側目。

 

葛雷夫死死抱著魁登斯，預期即將襲來的疼痛燃燒。等著他的卻只有男孩磅礡的心跳。所以，這不是末日之時的相會。

 

葛雷夫反應了過來，牢牢抓住魁登斯的肩膀，然後將兩人的臉龐拉出一個可以對視的距離。驚訝萬分的詢問：「你怎麼丟掉天使的身分的？發生了什麼事？」不是說他不為此興奮，只是他完全想不到魁登斯究竟做了什麼，會使他墮天沉淪。

 

「我上去學習做了好一陣子天使，你知道的，從零開始。」

 

「可是這麼長一段時間過去，我只是越來越篤定，我愛著一個惡魔。」

 

「時間並不能消蝕任何感覺。我深刻且瘋狂的愛著一個惡魔。甚至遠遠高於我對天父的情感……我想我有罪。」

 

完結

END

*番外就不放上網啦！

*餘本在葫蘆夏天還有，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入手
葫蘆夏天，有罪

 

*小說中提到的聖派翠克大教堂是指St. Patrick’s Cathedral, New York City。確實是天主教紐約總教區的主教座堂，於1878年完工。選擇這座教堂的原因不只是因為是紐約的主教座堂，更因為教堂與亞伯特費雪的租屋處(200 East 52nd Street)僅三個街區的距離。

 

*文章中有一個不明顯的暗示。設定紐特上次降世的時候名為法蘭西斯科其實是暗指聖方濟各亞西西(Francesco d’Assisi)

 

Francesco d’Assisi是天主教聖人之一，動物與自然環境的守護者，後世奉他為生態環保的聖人。他非常有名的故事就是他與鳥類的故事。我想這或許可以跟原著中紐特與雷鳥的故事接上。